大師往矣 德澤猶存
錢超塵 北京中醫藥大學
任應秋(右)與錢超塵(左)
今年是任應秋先生誕辰100周年,懷念這樣一位滿腹經綸、德高望重的中醫大師,對于鼓舞青年、培養賢才、步其芳躅、振興中醫,意義十分重大。
任老讓我寫傳略
1983年1月《中國科技史料》編輯部來人請任應秋寫一篇《傳略》。任老讓我寫。任老說:“看看我的書,從中國傳統文化角度上寫。”他簡要地介紹了他的生平事跡。我先后寫了三稿,發表在《中國科技史料》第三期,題目是《任應秋教授的治學方法與學術成就》。
任老對我寫的初稿認真修改,有的勾掉,有的補充,我拿著稿子到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請許嘉璐先生修改,兩天后,許嘉璐把稿子交給我,他在任應秋說的“人勤春來早,人老益更堅”旁用鉛筆寫了這樣幾句話:“看到這兩句話的人都說,這十個字正是任應秋當前精神的寫照,也是黨的關懷期望與任應秋心境的巧妙結合。祝愿他在這早來的春天里播下更多的種子,為民族、為時代收獲更多的碩果。”
1985年第1期《北京中醫學院學報》發表我和任應秋的兩個女兒任廷革、任廷蘇聯名寫的紀念文章,內容與《中國科技史料》發表的相同,題目仍然是《任應秋教授的治學方法與學術成就》,我在這篇文章的開頭增加了下面一段文字,說明任應秋教授的離去給中醫藥事業造成的不可彌補的損失。
“歷史往往有這樣一種現象,一個人當他健在的時候,人們或許還不能認識他在某一領域里具有的卓越價值和重要意義,而一當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人們才一下醒悟過來:他的永遠離去,給這個領域造成的損失是多么巨大,以致在一個歷史時期內無法彌補這一領域的空白。任應秋教授的離去,正是如此。任應秋教授學識淵博,集文、史、哲、醫于一身,以執醫為終身之業。他長于臨床,而以著述與研究冠冕當代。他不以學者自限而終日伏案于窗下,而以振興中醫為己任,為此而奔走呼號。嗚呼,斯人之隕,痛何如之!謹撰此文,以志哀思。”
任應秋教授彌留之際,對他的女兒說:“有人了解我的學術思想,找錢超塵。”當他的女兒把這話轉告我時,我的眼淚忍不住撲簌簌滾落下來。
任應秋四歲時他的祖父請來清末秀才為他開蒙,11歲讀《論語》《孟子》等,后來由家塾升到江津縣國學專修館,學習先秦兩漢經史書籍。在國學專修館讀書時,每逢假期都與其兄一起到當時很有影響的今文經學家、小學家和中醫文獻學家廖平家拜訪請教。廖平的治學精神方法對任應秋教授頗有影響。
任應秋20歲出川赴上海中國醫學院深造,這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課余虔誠虛心為上海著名中醫丁仲英等佐診,學到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如曹穎甫善用經方起沉疴廢疾,任應秋說:“曹穎甫是近代一個純粹的經方家,凡從他學習的,多能以經方大劑起沉疴,愈廢疾。”任應秋善用經方,與他早年從名師、受熏陶有明顯關系。
任應秋好學深思,手不釋卷。他不但是多產的著名中醫理論家,同時也是一位療效很好的臨床家。他根據《金匱要略·中風歷節病篇》第65、66、67、68條的理論,組成“豨薟至陽湯”“豨薟至陰湯”兩方,治療陰虛中風和陽虛中風,療效很好。
任老指導我研究《內經》古韻
從《任應秋醫論集》所引清代學者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對清代以考據學為核心的學問十分重視。他閱讀過顧炎武、江慎修、沈彤、戴震、段玉裁、錢大昕、王念孫、王引之、江有誥、顧尚之、孫詒讓、俞樾、章太炎等學者的著作。我1972年11月進入北京中醫藥大學醫古文教研室,對《內經》王冰本下了較多功夫,寫了許多卡片,特別是看了《內經十講》以后,找到了門徑,把卡片整理成書,名為《內經語言研究》和《中醫古籍訓詁研究》兩書。我寫了《上古天真論古韻研究初稿》交給任應秋審閱指導,大約過了一周,任應秋給我寫了一封信,詳細指導我如何研究《內經》古韻。
我體會到任老希望我在上古音韻學與《內經》之間架起一座橋梁,不使這門瀕于垂絕的學問中絕。在任應秋指導引領下,我對《內經》古韻研究投入較大力量。1986年由我主編的《古代漢語》第三冊收入我寫的上古音基礎知識及其與《內經》的關系。1990年出版的《內經語言研究》列“音韻”專章總結《內經》古韻史并運用于校勘。1997年《黃帝內經太素研究》運用上古音韻學校勘《太素》《素問》《靈樞》訛字百余個,1998年至2002年寫成《內經古韻研究》十余萬字,目前仍在修改中。
2014年1月,北京社會科學聯合會通過我申報的科研課題,主題是運用上古音韻學逐篇分析《靈樞經》的古音狀況,并以通俗的語言說明學習掌握上古音韻學的方法與必讀書目,同時對《傷寒論》《金匱要略》的押韻段落予以分析說明。我將以此向任老在天之靈匯報他對我的培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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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任應秋 千秋中醫魂
任應秋先生寫給李濟仁的隸書書法
兩代師生緣
在求師問學的生涯中,我有兩個遺憾,就是跟兩位師爺沒有面緣。一位是馮友蘭先生,一位是任應秋先生。馮先生1990年仙逝,當時我正在編寫《易學大辭典》,得到了馮先生的大弟子、北大教授朱伯崑先生的指導。當年特別想拜謁馮先生,無奈未果。至于任先生,更是遺憾。1984年我準備報考北京中醫學院醫古文研究生時,導師名字就寫著任應秋、錢超塵兩個人。可我1985年上學時,任先生已經駕鶴了。
相比起來,任應秋先生給我的印象更深。這是因為任先生和家父還有一段師生緣。家父李濟仁1965年被安徽中醫學院選派到北京參加全國內經研修班,這個班不僅僅研修《內經》,主要任務是要編撰《內經》教材。任先生是主講教師之一,經常來班上做講座和研討。當時新中國中醫教育事業剛剛起步,作為教育之本,教材的編撰自然是頭等大事。這個班由北京中醫學院主辦,遴選了全國各中醫學院《內經》課程教師參加,作為第一批拓荒者,他們后來都成為中醫領域的佼佼者。這個班的負責人之一王玉川先生、還有幾位成員班秀文先生和家父等在2009年被評選為首屆“國醫大師”。我的博士后導師王洪圖先生當年也是這個班的學員兼秘書。
聽家父講,在《內經》教學及教材編撰問題上,當時可以說出現了兩派觀點,一派是偏于傳統的,一派是偏于現代的。任先生當然是偏于傳統的,他主張要在搞懂《內經》字詞句的基礎上理解《內經》的深刻含義,不能簡單以西醫學來比附或否定中醫,不要為了趕時髦而肢解古義。而當時另一派則主張要運用西醫學、現代科學知識大膽創新、大膽批判,該否定就要否定。兩派觀點雖交鋒激烈,但不傷和氣,彼此尊重。遺憾是不久“文革”開始,這部具有思想火花的開創性教材未能問世。
有幸的是,后來我成為錢超塵先生和王洪圖先生的弟子。錢先生和王先生常常和我提到他們的老師任先生。每次提起,那種深深的情意都令人動容。錢超塵先生將任先生看成是指路恩師,王洪圖先生生前每年都要去任先生墓地祭掃。
當代國學國醫第一人
新中國中醫教育的歷史,是絕對離不開“任應秋”這個名字的。任應秋先生作為新中國第一代中醫學家、中醫教育家的杰出代表,其事跡和成就已經多有論述,此不贅言。這里只說一說任先生對國醫與國學教育的貢獻和遠見卓識。
可以說任先生是當代國學國醫第一人。他四歲讀私塾,后入江津國學專修館攻讀經學,受到經學大師廖季平的親傳。有14年的治經學經歷,在經學、史學、子學以及訓詁學、考據學、目錄學等方面具有深厚的功力。
在長期的中醫教育實踐中,任先生深深體會到學習中醫、傳承中醫必須熟悉經史尤其是要掌握“小學”(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這個工具。他強調,要想學好中醫必須突破古代語言文字關,他說:“文以載道,各種道,包括醫道在內,總是要通過文字來表達的。文以治醫,醫以文傳,中醫就存在于浩瀚的中醫典籍之中”。
中醫教育史上有一個著名的“五老上書”事件。那是1962年第一屆中醫院校本科生即將畢業前夕,時年49歲的任應秋與秦伯未、李重人、于道濟、陳慎吾五位著名中醫學家共同上書衛生部,指出中醫學院教育存在的問題,并提出“對修訂中醫學院教學計劃的幾點意見”,其中之一是強調中醫學院的學生必須突破文字關,建議加強醫古文教學。學中醫要有相當的中文水平,這是鉆研醫學文獻的基礎。還要有二三年的誦讀功夫。然而當時的中醫學院教育忽略了學生背誦和指導讀書方法,學生沒有練好基本功;加上高中生的古文程度差,醫古文學時少,又未強調背誦,是以不可能突破文字關。
這一建議,對中醫的教育事業和中醫學的傳承發展具有特殊意義,影響重大而深遠。此后,任先生親任醫古文教研室主任。在他的不斷倡導和努力下,中華全國中醫學會醫古文研究會于1981年6月正式成立,任應秋被推舉為研究會會長。
任應秋之所以強調醫古文以及“小學”的學習,是要以“小學”為武器,搶救、整理大量中醫古籍文獻。他敏銳地意識到這一工作的重要性:“衛生領導當局若不重視,迫不及待地把這一工作抓起來,估計10年以后要對中醫工作進行整理,那時的難度將是不堪設想的”。建議立即成立中醫文獻整理出版委員會籌建中醫出版機構,制定明確的近期和遠期計劃,有步驟地開展工作。他本人更是身體力行,校勘整理了《醫學啟源》《傷寒論》等,主編了《內經章句索引》《中醫名著精華》《中醫十大經典類編》等。
在北京中醫藥大學歷史上,也可以說在新中國中醫教育的歷史上,國學教育經歷了三個階段、三代人。第一階段從1962年任應秋等“五老上書”開始,第二階段從1981年全國醫古文研究會成立開始,第三階段從2014年北京中醫藥大學國學院、中醫藥文化研究院成立開始。任應秋先生是國醫國學教育的開創者,無疑是第一代杰出代表,錢超塵先生是第二代代表。如今作為全國中醫高等院校第一家國學院、中醫藥文化研究院,我們任重而道遠。
農工支部的一面旗幟
農工黨北京中醫藥大學支部是一個歷史悠久、群星閃耀的支部。任應秋、陳慎吾、秦伯未、方鳴謙、祝諶予、劉渡舟、趙紹琴、劉弼臣、李庚韶、尉中民等著名中醫學者,都是農工黨的優秀黨員,其中大部分被公認為中醫屆泰斗級人物,作為農工黨的精英,有的擔任農工黨中央委員、全國政協委員,有的擔任農工黨北京市主委、副主任、北京市政協副主席。
作為農工黨北京中醫藥大學支部的第一屆主任委員,任應秋先生無疑是支部的旗幟和驕傲。任先生1955年加入農工黨。聽任先生的女兒、支部現任副主委任廷蘇介紹,任先生雖然工作繁忙,但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工作而影響黨派活動,工作再忙,農工黨的活動都會積極組織和參加。任先生關注后學,注意在優秀青年學者中發展黨員,并常常請青年教師到家中為他們講學問、講人生。這一點梁嶸老師每次提起都很感動、很激動。任廷蘇年輕時經常跟著父親參加支部活動,每每談及都動情地說:“農工支部就像一個大家庭,支部活動像一次家庭聚會,黨員們在一起交流思想,交流學術,談古論今,其樂融融,溫暖而和諧。”
任應秋先生曾擔任第八屆、第九屆農工黨中央委員會委員,第五屆、第六屆全國政協委員,1981年被評為北京市勞動模范。他積極參政議政,為中醫藥的發展建言獻策。有一件事情令大家難以忘記。那是1982年春節,任先生應邀參加中共中央、國務院舉行的迎春茶會,受到李先念副主席接見,聽到李先念副主席在迎春茶會上講了一句“人勤春來早”的警句,隨即對以下句“年老志益堅”,竟成一聯。春節之晨,任老書以懸之座右,藉以自勵。并撰寫了一篇文章《人勤春來早,年老志益堅》,發表在農工中央主辦的《前進論壇雜志》1982年第5期上。文中任老表達了對當時中醫學界后繼乏人乏術的深深的擔憂,更表達了一個老中醫工作者、一位優秀農工黨員為振興祖國中醫事業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豪邁情懷。
百年任應秋,千秋中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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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勤春來早 年老志益堅
梁嶸 北京中醫藥大學
任應秋與學生們
在籌備紀念任應秋百年誕辰會議時,我們傳閱了任應秋1982年發表在農工《前進論壇》雜志上的《人勤春來早,年老志益堅》一文。此文為任老晚年的行為作了最好的注釋。
文章的題目中有3個關鍵詞,即勤、老、志。三者之間的關系是因“老”而立“志”,因“志”而“勤”奮。
1978年,我作為一個工農兵學員,畢業后被分配到了任老任主任的各家學說教研室。當年共有6位畢業生到各家學說教研室,任老為大家安排了滿滿當當地學習。有一件事我印象十分深刻。那時,我們每天在辦公室學習到晚上12點才回宿舍。有幾天,因為比較集中的考試結束了,大家便有些松懈,晚上不到11點就回宿舍了。幾天后,任老問我們:“我每天晚上11點出來散步,總要看看咱們教研室的窗戶。這幾天為什么燈不亮了呢?”這時我們才知道,不僅是我們晚上在學習,任老也工作到那么晚。
任老的辦公室不大,辦公桌的正對面,沿墻擺了一排書柜。書柜門上貼著他親筆書寫的“自強不息”四個毛筆字。字貼的不高,為的是坐在書桌前時,只要抬頭就可以看到。那時我有些不解,立志是年輕人的事情,任老都學富五車了,為什么還要選這幾個字作為座右銘呢?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能理解任老,特別是任老在《人勤春來早,年老志益堅》中寫的“心里急如火煎”,是任老當時心情的真實寫照。任老一生讀書多,明歷史。李鴻章曾說,他當時所面對的中國正處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醫同樣也面對著這樣一個局面,就是西醫傳入后,中醫的與時俱進和現代化。而中醫現代化的基礎和起點,是整理中醫藥的古典著作。在此文中,任老說:“我國中醫學現尚存一萬余種古典醫籍,少人過問,少人整理。……偌大數量的醫學寶典,是中醫學這個寶庫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我們這一代不整理,下一代人就很難整理了;即或將來有少數人能勝任整理工作,其難度會比我們要大得多。”年近70歲的任老看到了這一點,時間!時間!所以他心里急如火煎,所以他立志,要更加勤奮地工作。文章中所列舉的古籍整理工作并不是他所做的全部,最重頭的《中醫各家學說》教材就在其中。在編寫這部教材時,任老廢寢忘食,師母把水果塞進他的嘴里,他都沒有意識,良久含著不知咀嚼。
作為一名醫學史研究者,任老深知自己的歷史責任。所以,他除了著書立說,加快工作的步伐外,還積極履行一名農工黨員和全國政協委員的職責,熱心參與社會活動,滿腔熱忱地為中醫發展建言獻策。1982年4月,衛生部在衡陽市召開首次中國中醫藥醫院和高等中醫藥院校建設工作會議,明確提出“突出中醫特色,發揮中醫藥優勢,發展中醫藥事業”的指導方針,任老是最積極的參與者。“衡陽會議”后,任老發出了“一定要保持和發揚中醫特色”的急切呼聲,他作為中國中醫藥學會中醫理論整理研究委員會的副主任,主持制定了中醫理論整理研究的“前三”“后五”規劃。所謂“前三”,指在1982年至1985年期間,抓好證候規范、疾病規范和急證臨床研究三項工作,并確定了1982至1990年中醫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這些都是在衡陽會議后,任老對中醫理論整理研究所做出的巨大貢獻。
過度的勞累擊垮了任老的身體,但他不服輸。手術后,清晨他就起床到學校的小花園做康復鍛煉。一次我問任老,您做鍛煉累嗎?任老說:累,但是我要和這個病斗。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1984年,我送任老去醫院住院,我們師生共同觀賞了夕陽西下的壯麗景觀。那一抹夕陽盡情地燃燒,把半邊天染得通紅……
任老離開我們雖然已30年了,但我們覺得他仍然在我們的隊伍里,我們秉承著他的心愿,不斷地思索、開拓、前行。
轉自中國中醫藥報微信(cntcm1989)